后记
我在新疆乌鲁木齐出生长大。
很多年前,去参加《 小说月报》组织的采风笔会,同行的一位女作家听说我出生于新疆,很是吃惊地说,不像不像。我问她那像哪里人。她说像上海人,像江浙人,反正不像新疆人。这个判断得到了在场人士大体一致的认同。可是那个时候,虽然我在小说里入骨入髓地刻画过上海人,我却连沿海的省份都未曾去过,更别说上海,理应是上海人眼里名副其实的乡下人。让见多识广且对人物有着入微观察和敏锐直觉的作家们看走了眼,我一时也有点儿摸不着头脑。本能之下,我回应,我的父亲是南方人,我的母亲是北方人,如果在地图上对折一下,他们之间连线的中点,差不多是在江南那一带。当然,这种说法不过是一种应急的回答,调侃式的自我确认。
在社会交往中,每个人都会在潜意识中通过对方的形象、性格、气质确认他(她)的来路。当我们给某个人下定义时,这种标签式的限定词实际上包含了他(她)的出身、背景和地域性、群体性的特征。比如说高干子弟 富二代草根,比如说书香门第小市民,比如说大家闺秀小家碧玉, 比如说江南才子北方莽汉。这些词含义丰富,往往说者这么一说,听者就能够心领神会,无须过多解释。
既然普通人都有这种本能,描摹市井百态、人生命运的小说家更需要将这种本能转化为自觉。小说家不仅要研判人物的来路对他(她)的形象、性格、气质的塑造,还要从人物的形象、性格、气质倒推、复原他(她)的来路。说白了,这一切日常功课都是小说家为了在一个虚拟的世界中,为笔下人物建立经得起推敲的来龙去脉,包括出身、家庭背景、生活环境、成长环境、教育环境,为人物组建与他(她)的命运无论是息息相关还是若即若离的亲友团关系网,若简省则只有父母兄弟姐妹子女,若繁复则包罗三姑六婆左邻右舍青梅竹马闺中密友前夫前妻前女友前男友顶头上司部门同事下级部属……
将话题转回来,我之所以对那次上海人而非新疆人的误判记忆深刻,一是人的来路的确有复杂之处,表象与内在并不能完全画等号,所谓的识人辨人术,只是勾勒出大致的轮廓,具体到个体,货不对版的偏差并不在少数。二是小说家也有看走眼的时候,就像老中医号错了脉,老木匠开错了槽,老厨师调错了味。这就说明,尽管小说家对世相人生、市井百态能够做出熨帖到位、折服读者的描写,也只是纸上谈兵,运用到实际生活中就会有偏差。若是他们有本事将诉诸小说中的运筹帷幄、明察秋毫搬到现实生活中,早就仕途顺畅官运亨通股市发达了。离开虚拟的世界,小说家是力不从心的。还好,我发现身边那些写出好小说的榜样,基本上都是干一行爱一行,扬长避短,安心写作。
我的脑海中常常会出现这样一幕场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十四岁的父亲蹲在龟速般的火车中,从广西一路向北,从飞沙走石的暗夜穿过河西走廊,奔向前途未卜的命运时,七岁的母亲正一脸雀跃地趴在万米高空中的飞机舷窗前,和她的父母在从北京飞向边疆的军用运输机上,俯瞰连绵起伏的天山山脉。骄阳就在天边,仿佛永不落幕。
乌鲁木齐是一个移民城市。天南海北哪个地方的口音都有。小时候,邻居阿姨成天叫我漏漏,那是个湖南人。去理发店,上海老师傅说,这个小囡囡剪童花头的呀?陕西大爷要给我糖吃,就说给娃个糖吃萨哈。天津人抱怨起来,都是齁字开头,齁酸,齁巴烂贵,齁不是东西。如果天津人是向山东人抱怨,山东人肯定回他,你别穷木乱(捣乱,没事找事),你再木乱我揍你!四川人吵架,先人板板。东北人不耐烦起来,你整啥玩意儿磨叽个啥?甘肃人想找河南人聊天,咱们谝会闲传子吧。河南人简单,行就 中,不行就不中。
新疆离内地太远了。
连接新疆和内地的兰新铁路始建于1952 年。从兰州西行跨越黄河后,翻越海拔三千米的乌鞘岭,进入祁连山北麓的河西走廊,经武威、张掖、酒泉出长城西端的嘉峪关,过马鬃山南麓的玉门、疏勒河,西跨红柳河进入新疆境内。又沿天山南麓过哈密、鄯善、吐鲁番,在达坂城穿过天山到乌鲁木齐市。再向西经过军垦之城石河子、奎屯、博乐,最终到达边境口岸城市阿拉山口市。这么多频繁出现在历史和古诗中的地名,如果你在现实中要全部经过一遍,总长度为两千四百二十三公里。这个长度,几乎等同于南宁到北京的距离。
二十岁那年离开新疆。我在火车上待了两个晚上,才从乌鲁木齐抵达兰州。 经过电气化改造,这个时间已经缩短到了十一个小时左右。
这些年来,我总共回去过五次。其中有三次居然是出差。我像一个外地人那样,去了喀什,去了和田,去了乌鲁木齐之外的好几个地方。新疆太大了,面积是广西的近七倍。而我一直生活在乌鲁木齐。对这座城市以外的很多部分,包括这座城市的很多角落,我和那些第一次到新疆的人一样,感到新鲜而陌生。
即便是对于仍然生活在新疆的人来说,这里的历史和现实都存在着许许多多认知上的盲区和误区。一鳞半爪、走马观花的猎奇式印象实在不合适描述新疆, 一些意见领袖指点迷津的初衷和高瞻远瞩的眼界,也时常为民众激进的情绪左右, 反而更遮蔽了新疆。
对于父辈而言,新疆是一个充满矛盾情感的地方。他们被命运的朔风裹挟, 无根的种子一样撒在一百六十六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他们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如芨芨草根部,深埋在1.5 米的盐碱地下。风沙如刀割过。它们低伏挣扎。等父辈熬过那段不堪的岁月,很多人陆陆续续回到了内地。有些是落实知青政策回到了他们的故乡,有些是跟着在内地上学工作的孩子们离开了新疆。
在新疆的那些日子里,对于我的父辈和我们这些疆二代来说,中秋节、清明节这两个节日,就是一个概念,没有谁家有兴师动众过节的实际行动。我们父母的出生地都十分遥远,都是从天南海北来的。我们的祖辈在远方。何处团圆?何处祭拜?在这样的时刻,新疆不是我们的故乡。
可是,你若问我的父亲和母亲,甚至包括我,新疆怎么样,我们会一致说,新疆是个好地方。怎么好?就像歌里唱的那么好,我走过许多地方/最美的还是我们新疆。
我们把新疆称为我们新疆。不是故乡的地方,成了我们的故乡。
曾有一段时间,我中断了文学创作。可能是激情不再,更可能是才气已尽,也有可能,是缺少了对这个世界想象的兴致。我在广西南宁生活的时间已经远远超过了在新疆乌鲁木齐的时间,我却依然感觉没有走进它的内心,只是在周边晃悠。我不可能不想念故乡。
我对故乡的怀念越来越深重。在远隔着长江黄河、喜马拉雅山珠穆朗玛峰的南方怀想,在吞咽带着酸笋味的饺子和涮羊肉时怀想,在混合着路边荫生植物氤氲出的重重阴气、骑楼暗影下女子幽明的媚气、不知哪个角落咿咿呀呀丝竹伴唱《帝女花》透出的遗世古风的诡气的亚热带城市的傍晚怀想。
剥开沉积岸一样的时间叠层,我看到去国多年身患沉疴的马依拉重返故乡, 在青杨树掩映的小城,被亲人和朋友温柔以待;我看到运动员出身的女人边锋向天空奋力掷出标枪,那意味着她对男性及其权力,包括她对过往情感的愤懑的反叛、反抗以至反击;我看到艾老师灰白的童花头发丝纷飞,她疲惫又坚强,舌头打卷,弹出一连串坚定的跳跃的饱满的富有弹性的俄语单词;我看到少女金燕和她的母亲梅楠,在冰天雪地中呼唤血缘感情的复归……
提笔忘忧,落笔心安。对故乡深重的怀念,成为《毛纺厂在西北偏北》,成为《复调喀秋莎》,成为《女人边锋》,成为《不忘》……一度远离创作的我回来了,是故乡成就了我笔下生机勃勃的崭新的文学世界。
我把故乡视为命运的源头。这里,是故事开始的地方。漫漫人生,写作成为我与这个世界对立、沟通、和解、相伴的方式,并将成为我赖以生存的方式。以理性的冰与感情的火打造淬炼成的写作钥匙,正静静地等着我,开启那零落却庞大的故乡记忆。
是时候了。再一次,重返故乡。